2022年最後一天的陽光，一掃連日陰冷天氣，照在彰化縣西南海邊漁村。迎著歲末的北風與太陽，一位旅人來到曾經任教的小學，走進校園，像翻開一本年代久遠的青春日記，泛黃卻鮮明。那年出去，今日回來，兩個腳印之間，竟相隔了四十多年。
她是芳苑國小早年音樂教師張培玉(已更名張培豫)，如今是享譽國際的指揮家，近日從奧地利返台，與當年合唱團的「學童」相會。上午十點多，在校長室師生相遇，少不了一些「老師，猜猜我是誰」的久別問候。縣府教育處人員，二林鎮長等人，也都前來向這位成就非凡的大師致意。
培土為玉生光華 一戰揚名
祖籍河南省，出生於台灣彰化縣大城鄉，張培豫師專畢業後就到芳苑國小服務，接下合唱團訓練任務。她用心揣摩兒童發聲特性，從知名兒童合唱團歌聲中觀摩學習，平日還為學生烹煮菊花茶養護喉嚨。晨昏練唱，朝夕相處，建立深厚的師生情誼，歷經近半世紀猶令學子感念。
孩子們音質乾淨剔透，猶如未經琢磨的含沙珍珠，一經引導，光芒漸露，從各級賽事中迅速累積實力。到台中參加省級決賽時，這群帶點土氣的鄉下小孩，一曲擊退光鮮白淨盛裝登台的對手們，奪得台灣省中區冠軍。黑馬式結局充滿故事張力，也讓「風頭水尾」的小漁村大大揚眉吐氣，指導老師張培豫的卓越能力更是廣受各界矚目。
千里尋藝歐洲行 夢想起飛
當她後來調往台中梧棲中正國小時，一樣的過程重演，又帶領學生登上合唱團冠軍寶座。與生俱來的鴻鵠之志，已到了振翅高飛時節。結束教師工作，芳華正茂的張培豫隻身前往奧地利維也納追尋音樂之夢。
1985年考進維也納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七位錄取名額中，她是指揮系唯一女生。求學期間，像海棉一樣大量吸收，幾年後取得奧地利國家指揮家及合唱指揮家雙碩士學位，在畢業音樂會上，獲選指揮斯洛伐克愛樂交響樂團演出捷克名曲「莫爾道河」。時任德國柏林國家劇院藝術總監的歐特瑪.斯維特納爾教授推崇她「展現了極不尋常的天分及才華，以完美的指揮技巧及高超的音樂性詮釋作品」。
十年樂壇西復東 行板如歌
生命運程如同跳躍的音符，跌宕起伏。畢業後十年間，她走過的路比起許多人的一生還長。曾與歐洲多國交響樂團及歌劇院合作，並二度率領指揮上海廣播交響樂團及西安東方民族交響樂團赴歐演出，為中西音樂文化交流貢獻良多，被歐洲媒體譽為「往來於兩個世界的使者」。
她是第一位獲得巴黎市長紅寶石動章的華人，也是第一位登上維也納金色大廳的女性指揮家。金色大廳那場表演，更以東方秦胡為主弦樂，演出西方交響樂的磅礡氣勢與恢宏格局。曲罷餘音繞樑，七次出場謝幕，滿場觀眾經歷一場耳目一新的音樂洗禮。
2000年獲聘為瑞士盧塞恩歌劇院首席指揮，遴選的過程就是真刀實槍的比賽，由全體樂隊投票評選，層層篩選，四輪競爭百中選一。最後一輪更是沒有排演直接開放觀眾入場觀賞，在韋伯「自由射手」歌劇中，技壓群雄，一曲定江山，以東方女性身份站上西方樂壇舉足輕重地位。
指揮大師祖賓.梅塔評價她「指揮天賦極高，有無限量的才華及能力」，魯道夫.巴夏爾讚譽「她指揮樂團時有著巨大的音樂感召及精神傳達力量，充滿激情活力，樂團在她指揮下發出豐富、靈活、極富彈性而光彩卓越的音響和音樂內涵」。
「妳做為女性必須比男性好五倍才可能有機會」，回想當年一位劇院指揮對她說的話，不勝感慨。如今以東方女性角色，突破層層框架，屢屢締造驚奇，扭轉西方樂壇對性別及種族的偏頗印象。而在千里長征之後，勒馬暫駐足，回首暮雲遠，豐盛而滿溢的生命故事，讓她體悟到清靜無為的天人智慧，並開始研究老莊哲學與指揮藝術之間的關係。
她從《莊子》中體悟了「道不離技、技在道中」的境界，只有技藝大成之人，才能一窺道之奧義。如同「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以精純之技遊刃於筋骨肌理之間。回到指揮之道，指揮家眼界超越樂手及樂器，而沈浸悠遊於音符韻律之中。
道法自然，大巧若拙，「虛己以遊世」更能超越窒礙、海納百川。她又回到學校研讀老莊思想，並取得北京大學哲學博士學位。連同維也納大學音樂博士，這位來自鄉村的國小教師，擁有一身絕藝及雙碩士、雙博士的學術桂冠。有一本介紹日本稻盛和夫的書，其中一節標題「天下無難事，只怕工作狂」，便以張培豫努力不懈的奮鬥故事為實例，激勵不少讀者。
不遠處普天宮前海空步道，正迎來連假出遊人潮，再過幾個小時，全台各地都有跨年煙火施放，一陣燦爛之後，一年又將過去。教室裏對學生說些別後情景，數十年的抑揚頓挫濃縮成十幾分鐘的雲淡風輕，但細看每段歷程，都是千廻百轉的生命樂章，快板行板，音韻悠長，讓人吟詠再三。
(2022/12/31 記於芳苑國小)